2018年12月17日 星期一

論孔子與隱士的生命取向


前幾天貼了 <注定一戰> 的心得,裡頭帶到了中華文化。有人跟我討論說把孔孟拿來跟蘇格拉底、柏拉圖比太過。曾經我也是藐視儒家的,覺得台灣被所謂儒家傳統害慘了。後來很幸運在 YouTube 看了傅佩榮老師的 <論語 300 講>,也聽了老師的 <線上課程>,才發現:阿,之前真是什麼都不懂就批評一通呢。我曾經以為的“儒家”其實不是“儒家”,那是“儒術”,是統治術。我們從小教的朱熹,也可能不是孔子的原意,是朱熹配合那個時代佛道在中國興起,所以給儒家增加了一些其他元素,藉以對抗佛道。當然我聽的傅佩榮老師也是從他自己的所學解讀,我們不可能完全知道孔子的本意,但不同解釋之間總會有比較合理的

朋友說儒家就是叫你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我覺得真的不太對。孔子的核心思想是“仁”,可是整本論語沒跟你說“仁”是什麼,反倒用很多案例說這個不是仁、那個不是仁。這跟蘇格拉底的反詰法是否有點相似?有人問蘇格拉底什麼是勇氣,蘇格拉底只說了什麼不是勇氣

另外雖然沒有真正研究過蘇格拉底,但他最常被引用的話是:未經省察的人生是不值得活的。這跟曾子說的:吾日三省吾身,是否也有些像似?曾子臨死前引用的詩經: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也是時刻都在警惕自己的行為有沒有“違仁”?

中華文化今天之所以還能流傳下來,就是有好多人受到孔子志向的影響。孟子如此、司馬遷如此、甚至我覺得呂世浩老師也是如此。張載說:為生民立命,為天地立心,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能不能開太平太遠,但這些聖賢都是在為往聖繼絕學,這也是為什麼呂世浩老師說讀歷史會感動人心的原因。孟子說的:雖千萬人,吾往矣!

昨天突然想到去年在清華寫了一篇期末小論文,講孔子的志向。早上找了好久終於把文章找出來了。很感謝在我前一篇文章下面留言的朋友,剛好明年的計劃就是複習論語,再深入專研儒學,如果大家還有什麼想討論都非常歡迎留言,對我接下來的研究會很有幫助,感謝!


------------------------------------------------------------------

《論語·微子篇》 列舉了許多隱士與孔子及弟子的對話。從這些隱者們說出來的話可以判斷出,他們好似都看透了身處的混亂世界,長沮、桀溺說:「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闢人之士也,豈若從闢世之士哉?」。他們認為各國君王都是一樣腐敗的。由此看出隱者們都是有智慧的人,但與孔子不同的是,他們知道現在天下不可為,所以在亂世中選擇明哲保身、獨善其身,若硬要在此時逆勢而為,很可能弄得自己滿身傷卻得不到一絲結果,可以看出這些隱士是偏向道家的思想。而這些隱士甚至還試圖拉攏孔子加入他們隱居的行列。

  下面試圖從孔子與隱者的對話來推敲孔子的想法,為什麼孔子寧願周遊列國十四年,到處受盡污辱、被小人陷害、甚至厄於陳蔡之間,也不願意隨隱士去當個闢世之士呢?首先由子路對荷蓧老人兒子所說的話談起,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這邊澄清一下,雖然論語記載是子路說出這番話,但比較可能的情況是子路複述孔子的話,畢竟如果子路想這樣說的話,他應該前一個晚上就對荷蓧老人的兒子說了。根據傅佩榮老師在《論語300講》的解讀,孔子會以長幼之節與君臣之義回覆荷蓧老人,是因為老人在前一晚便是依據長幼有序這一倫,要求兒子們出來與子路見面,由此看到老人心中並沒有忘記這一倫理,但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隱居山中的行為卻是廢棄了更大的君臣之義,試問沒有國哪有家呢?另外這段對話後面的兩句是非常重要的,原來孔子早就知道他的道在目前這個濁世是行不通了,但為什麼他仍然堅持周遊列國?孔子所追求的道到底是什麼呢?

  要回答孔子追求的道到底是什麼,可以從《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被匡人圍困時對弟子說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從這段話可以推敲出,孔子認為天把文德降在了自己的身上,孔子認為自己有責任乘載中華文明,使其能延續下去。孔子被圍困於匡時正值其五十歲中旬,我們從後來孔子總結自己的人生時說「五十而知天命」,也可以推測此天命與文德有關。而孔子具體要怎麼做才能接續天命所給的文德呢?孔子身處於春秋末年,群雄勢力崛起,週天子形同虛位元首,周公以來的禮樂制度逐漸崩壞,而孔子一生都在為了讓社會回歸禮樂制度、回到周公時期而努力,所以可以推斷孔子的道就在於撥亂反正。對照孔子生前最後一件事為作《春秋》,由《公羊傳·哀公十四年》:「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也可看出孔子志在撥亂反正。

  再從孔子對長沮、桀溺的回答進行分析。夫子對此二人的看法感到相當失望,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孔子這個態度就與長沮、桀溺偏向道家思想的態度截然不同了。前文提過,其實長沮、桀溺看到的世界與孔子看到的世界是一樣的,他們都看到了禮壞樂崩,但前者選擇了遠離這個世界,因為他們知道試圖去阻止也是枉然。反觀孔子卻想阻止這個時代變得更糟,這就牽扯到儒、道兩家對文明的看法了。儒家思想認為生而為人,就有責任接續前人傳下來的文明;反觀道家,則基本上認為文明就是個多餘的東西,應該予以排除。儒、道兩家這一基本觀念的差異,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的,所以孔子並沒有打算與隱者們進行辯論,畢竟最終道不同不相為謀。而就我個人的看法,在這個議題上是偏向儒家的,隨著文明的發展,人心的慾望已經被打開了,而慾望一但打開基本上就回不去了,若如道家所想全部的人都回歸最自然的狀態,或許不是這麼容易。舉智慧型手機為例,現在要我們拿回非智慧型手機,相信多數人都會拒絕,所以若如道家所言要拋棄一切文明,應該更是千難萬難。

  孔子與長沮、桀溺的對話還隱含了一個重點,即儒家顯現出的人文主義精神。按照傅佩榮老師於《儒家哲學新論》的說法,孔子講的善,是人與人適當關係的實現。所謂適當關係,包含三方面的考量:內心感受要真誠、對方期許要溝通、社會規範要遵守,最後一點即為儒家強調的五倫。所以要孔子離開人群是不可能的,因為唯有與人相處才能夠行善,而只要天下還沒太平,夫子就不能停下來。為什麼會得出孔子停不下來的結論?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先從儒家所說的仁到底是什麼談起。根據傅佩榮老師《論語300講》的說法,仁有三個層次,分別為:人之性、人之道、人之成。傅老師認為人性向善,這與朱熹所持的人性本善有根本的不同。這邊我傾向傅老師的說法,因為整本論語當中並沒有提到人性本善這個詞,但《禮記·中庸》提到: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既然善是我們要去選擇的,當然不會是生來就有的。所以仁的第一個層次為人人都有一顆向善的心,這股力量是​​由內而發的。第二個層次是人之道,《論語》裡孔子對每個學生問仁所給的解釋都不同,可以看出孔子認為每個人行仁的方式都不同,重要的是要擇善固執。最後的層次是人之成,即所謂的止於至善。孔子認為人需要花一輩子去實踐仁,只有棺蓋才能定論這個人是不是一個行仁的人,從《論語·公冶長篇》孟武伯分別詢問孔子,子路、冉求、公西赤三人是否符合仁的標準,而孔子都回答不知道,可以得到驗證。而既然孔子的道是撥亂反正,可以推論孔子行仁的方式便是用一輩子去做這件事。儒家說的善,最高層次為止於至善,所以我認為在孔子心中,只要天下還有人活在苦難中,老夫子就停不下來,因為看到這些人受難,就好像自己也身陷苦難之中一樣。

  而在《論語·微子篇》出現的隱士中,唯一打動孔子想與之談話的是楚國狂人。他對孔子說:「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馬想與楚狂人談話,但他卻逃掉了。從楚狂人逃掉這個動作可以猜測,他也認為道不同不相為謀,走在不同路上的兩個人沒什麼好談的,我把想說的話說完就好。但從孔子後面的行動可以看出,楚狂人的這句話多少改變了孔子的思想,下面舉例說明。 《史記·孔子世家》魯哀公問政,對曰:「政在選臣。」季康子問政,曰:「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康子患盜,孔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然魯終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上面的例子驚人地指出,孔子竟然不想當官了,老夫子在外奔波十四年,還曾經興起加入革命軍的念頭,例如《史記·孔子世家》記載「佛肸為中牟宰。趙簡子攻範、中行,伐中牟。佛肸畔,使人召孔子。孔子欲往」,但到頭來放棄當官的念頭。由此來看孔子肯定或多或少接受了楚狂人的說法,既然在自己這一代沒辦法改變時代,那就把希望寄託在下一個世代!之後孔子刪詩書、修禮樂、春秋,他這麼做應是想把上天託付給自己的文德傳遞下去。

  可以進一步推敲孔子從「自己來改變世界」到「寄望後人來改變世界」這一心情的轉換。其實很多人是過不了這個檻的,舉《史記·孔子世家》中孔子與弟子厄於陳蔡,孔子知弟子有慍心,乃召子路而問曰:「《詩》雲『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於此?」子路曰:「意者吾未仁邪?人之不我信也。意者吾未知邪?人之不我行也。」孔子曰:「有是乎!由,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由上述對話可以看出,子路認為無法成功是因為自己不努力,所以必須加倍努力。但孔子驚訝地反問子路,難道努力就會成功?孔子告訴子路如果按他的想法這樣做下去往往會淪為烈士。接著看子貢的回答:「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蓋少貶焉?」子貢願意去迎合這個時代而改變自己的道路,所以子貢一直是孔門弟子中最榮華富貴的,但由後來傳世的學問中,子貢這一脈好像就斷絕了,而孔子是不願意這樣去做的,不然孔子在官場上應該會混得比子貢好。反觀顏回對這一個問題的回答:「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醜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國者之醜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天下不用孔子,並不是因為孔子的道不對,而是時代的勢並不在孔子這邊。既然孔子看清這點,自然改變了努力的方向,他不像子路認為的持續堅持舊有的方法,而是轉換到教育後代的道路上。孔子對一件事能如此自由轉換從《論語·微子篇》孔子說自己「無可無不可」可以看出,所以後來孟子對孔子的評價才會是「聖之時者也」。由此看出孔子境界之高,在自己的道與時代的大勢相違背的時候還可以從容的調整心態與做法,這真的就是智慧了。

  最後,從上文孔子與隱士對同一事件的不同看法,以及孔子個人行為的轉變,有什麼值得我們學習與思考的呢?我想有以下幾點。首先,我們得先看清楚我們活在一個怎樣的時代?沒有人可以違逆時代的大勢,就連孔子也不行。看清楚時代所趨之後,我們得問問自己想活一個怎樣的人生?試圖弄清楚自己追求的道是什麼?每個人面對人生的態度取決於個人的價值觀,而價值觀又與我們信仰什麼有關。每個人選擇什麼信仰是不用進一步辯論的,例如孔子與隱士,一個出世一個入世,兩者不用去互相說服,而是應該互相尊重。但我們要明白迎接我們信仰的是各種不同的挑戰,我們得去承擔這些挑戰帶來的後果。例如孔子為了信仰就要到處受苦,隱士因為他們的信仰所承擔的就是遠離人群與鳥獸為伍。每個人都有自己想過的人生,所以選擇本身並沒有對錯,而對於自己選擇後所遭遇的挫折也不用去抱怨,孔子就不怨天。第二,我學到了達到同一個目的有不同的手段。回顧孔子的一生,說穿了他是一位創業家,到處找能用他的君王,寄望可以在政壇上實現他的理想。但周遊列國面試了一輪之後發現沒有任何人懂自己,但他沒有因此而失意,孔子反倒改變了手段,他不像子路想的那般持續鞭策自己,而是把心力放在下一個世代,或者下下個世代。他知道只要把自己的理想清楚的傳遞下去,總有一天會有人接起這根文名的火把、總有一天會有懂得用這套思想的聖王誕生。那孔子的目的達到了嗎?答案是肯定的,古今天少聖賢接手了中華文明的火把,一代又一代的傳下來。我們現在可以輕輕鬆松讀懂兩千多年前孔子的思想,這在世界上古老文明中是僅有的!難怪太史公給孔子的評價為「至聖」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